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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隶吾劫

星隶吾劫

 

【炎葬】望

2w4k+

哨向

祝我cp结婚一周年快乐

推荐bgm:Oh Wonder《White Blood》




「0」

他给自己的头上套上了个宽大的劣质塑料袋,眼前聚焦的是纤维样的模糊色彩,耳边是袋子摩擦头发的哗啦声响。




「1」

那份诊断书薄脆而轻盈,其上附着温热的碳粉是它的花纹。有一只手拿着钢笔飞快地在页尾签下了最后的名字,钢笔的角度倾斜过度,紧接着被用力地递往里下一只手。那只手稍许迟疑但接过了它,将它的页角攥出了些裂缝似的痕迹,随后是如同被阻滞了一般的脚步声响起。它带着这份诊断书往前,推开了灰白色的带着玻璃圆窗的化验室大门,推开时那只小臂的肌肉微不可查地颤抖。门外立即又是好几只手一拥而上,想要扯开那份诊断书,但又被一只手一一挡下,它又被攥得更紧了些,最后被匆匆抚平折痕交给了刚刚那些涌上来的手中的一只。诊断书好似一只黯淡的白色蝴蝶在那些手中翩飞,带着被揉皱的翅膀,扇动得艰难,最后堪堪停下的地方是一双指背有灼痕的手。

随即而至的是厚厚一沓治疗方案,那些白纸上不再如诊断书一样有着表格撑开的空间,而是密密麻麻地被填塞进了图片和文字,像饱涨的沙袋一样笨重,每跃起跳到另一双手上时总是下行着再往底沉几分。它最后降落在那份诊断书的旁边,刻着用药选择,靶点趋向检测,副作用和不良反应,血液疗法,手术,风险,基因编辑辅助,精神疏导,识海强制沉睡,手术,风险,恢复,放射疗法,手术,手术,风险,风险,风险。

所有结果都不直接指向那个全部人心知肚明的目标,而是划出了一条更为残忍的界限,他们只能延缓那个哨兵步向普通人,或者说步向一个普通的残疾人的步伐。而死亡同样也不遥远,在那个战士彻底失感到那一刻,他全身的源石也让他成为一朵随时能够爆炸的烟花不远了。当然,由识海崩溃直接引起源石崩裂也不是不可能,治疗方案密密匝匝的事项中也给出了应对的方案,如果本人同意,那么罗德岛会降落在一个法律允许施行此项措施的移动城市。

那扇灰白色的大门外所有的手都不自然的垂下,有的肌紧张抽搐,有的静脉因握掌用力而突出,有的被抱在胸前,有的只能依靠着个别事物的抓握,或许是笔,或许是等待区座椅的扶手。个别因为主人过度焦虑而出现的精神体,也都被大门口的那只手放出的精神力场压制了回去。这一方空气也渐渐安静,只剩下最远处那双指背有灼痕的手翻动治疗方案的声音。被翻起来的页面像洋葱被剥开的皮,散发出辛辣又冷酷的气味,如果没有手套兜住了手心出的汗,那么被用来拼凑出字体的墨迹将会不露声色地晕开。

终于那双手合上了整本治疗方案,诊断书也被放在了治疗方案的最上面,那双手捏着这两份材料,带着它们以及平稳的脚步声向那扇灰白色的大门去。第一页被侧带起的风吹起一角,最后在脚步声停下时也讪讪地安静下来,页角的字体不大但是相当清晰,已经没有了刚刚被打印出来的那般烫手。

“源石压迫退行部分:”

“视轴、听器。”




「2」

被凯尔希从训练室带到手术室外郑重地通知了这件事后,送葬人又匆忙登上了飞机去支援罗德岛的前线。炎客也正是从前线上刚刚被换下来的那批干员之一。根据闪灵的描述,她匆忙赶到时刃鬼已经几乎要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只剩下模糊的金红色影子虚幻地飘荡在空中。炎客跪伏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刃鬼随着他快要将肺部呕出来的呼气而翕动着。躺在他面前的是整合运动派来偷袭的三个隐形术士组长难以辨认出来的破碎尸体,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原本只会有普通敌人来骚扰之处迎来了如此危险。炎客拼着命独自守住了医疗干员和辅助干员驻扎的后方,连带着精神体受损,以及——

“他当时的情况相当不乐观,治疗类型的源石技艺的用处不大,剧烈地精神扰动也没有足够的向导镇压,一时也没有人能靠近那样的高温给他注射镇静剂,”闪灵详细讲述时面对坐在手术室外的送葬人站着,手上是这一次的作战记录和报告,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悲悯,但终究还是稍微顿了顿,“天火小姐被临时换下来后带着精神屏蔽器制服了他,但也就是在天火小姐按照我的嘱咐去探查他的精神状况时,发现他所有的感官应激性都几乎没有。”

“结果你也已经知道了。”闪灵开始沉默,垂下的眼帘挡住了送葬人望着她平静的目光。她自始至终没有看见送葬人的手有任何一丝不受控制的动作,那份躺在他掌中心的报告和刚刚打印出来经过所有医疗干员确认时一样干净整洁。

失感。

这个词对于感染者并不遥远,源石总有一天会像给酒瓶塞上软木塞那样堵住一个人的所有感官。压迫的视轴和听器的源石也并不少见,只不过炎客是个极度依赖那敏锐感官的哨兵,没有人能够明确地指出失感将会对一位哨兵造成怎样的影响。送葬人将报告叠好放入了自己制服的外套内袋中,向闪灵点点头表示感谢之后,直接去往了控制中枢。煌和艾雅法拉已经在那里等待很久了,是连夜赶去前线支援的安排。手术室外灯光像是发绿,又像是在发冷。闪灵转过头看着送葬人离去时的稳健背影,悄悄散开自己的探查立场,脸上的神色才渐渐从冷漠转为了难以言表的错愕,最后又带上了苦笑,揉了揉眼睛,瞥一眼头顶显示手术正在进行中的灯牌。她走进准备室开始给换上防护服,等待随时可能出现的通知,让下一个向导跟进精神安抚与镇压。

送葬人带着隔音耳罩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煌辗转反侧,而身边的艾雅法拉早已睡熟。他没有主动提起给煌进行精神安抚的事情,因为他知道就算提了她也不会愿意。煌似乎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去吵醒艾雅法拉,只能一直闭着眼奋力想要睡着,来避免和送葬人对视的尴尬。这并不怪她,送葬人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个令人感到舒适的向导,用博士告诉他的话说,别的向导的精神安抚是疏浚河道,他的精神安抚只能勉强算是将一张被揉起来的纸用力展平在桌子上而已,不得章法又横冲直撞。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赶到战场的上空,煌顶着一夜未眠的眼圈和浮肿拎起电锯,再次一跃便落了地,她身边的安洁丽娜心领神会,立即抽出了一条精神触手进行安抚。送葬人和刚刚醒来的艾雅法拉随即跟上,去守后方的一个缺口,也就是炎客不久前倒下的地方。在艾雅法拉的法术掩护下,两人被飞机送到了高台上,这里现在是亚叶勉强临时填上的空,断崖刚刚被几只隐匿的源石虫炸了半个身子的血。但亚叶只能勉强应付敌人的骚扰,没法直接击破,送葬人和艾雅法拉的到来一下便使压力减轻了许多。

艾雅法拉的周身逡巡起了黑色的盘羊,那是她的精神体,带着高温和灰烬一下便使战场周围都空气扭曲了起来。而送葬人的翅膀也渐渐开始从晶黑色转为了亮银色,清晰地倒映出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那便是送葬人的精神体,不完整的精神体,镜像。

那双干净冷寂的翅膀在覆盖上了那层莹白之后,可以轻松地倒映入任何的东西,这也造就了送葬人能够接受巨大的信息量,却怎么也无法以正常的方式去处理的精神类型。他冷漠抬起枪,利落解决了那今天第一只冲到他面前的害兽。

两个资深向导散发出的精神威压绝对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即使有一个是送葬人这样并不完整的向导。普通的敌人在源石技艺与枪弹之间很快便倒下,渐渐仅留着敌方勉强算作强大的向导在苦苦支撑,他们随行的哨兵已经被送葬人锐利的精神轰击带走了清醒。至于扫射究竟有没有带过他的胸口,送葬人并不在意。对方没有比他们更加强大的向导支援,取胜几乎是必然的,两个巨大的精神立场继续往外展开。因为两个这样的高台站位目标一定相当明显,他们都不是哨兵,那么很多的潜在威胁向导其实是难以得到预警的,只有足够强大的向导张开精神立场才能尽量去提升自己感官的范围,而敏锐度便是无法去训练的。

所以那一箭射过来时,送葬人是勉强听到了,但艾雅法拉做不到。精神立场显然并不能彻底抵消她的听觉退化,它直接穿入了她的左肩。给他们提供支援的医疗干员是微风,这位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的干员透支着自己的源石技艺,却只能在冲上去给艾雅法拉拔箭时自责地流泪。送葬人远远望着这一幕,继续开枪,迅速地解决掉了又一组整合运动上前冲锋的术士。

回程的飞机上微风和亚叶给艾雅法拉在医疗舱内进行伤口清理和治疗,送葬人身边是被绑在病床上的断崖,带着高功率的白噪音耳机。微风在偶尔抬头让防护服闷出的汗液别流进自己眼睛里的时候,发现送葬人总会时不时望向医疗舱,看着艾雅法拉的伤口若有所思,直到她所有的骨头都被固定好搀扶到特护的座椅上时,送葬人才收回了目光。艾雅法拉人还算清醒,勉强放出精神触手时给焦虑了许久的亚叶进行安抚时送葬人的眼色又暗了暗,微风不明白情况便尴尬地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模假式地开始核对断崖的身体数据。

回到罗德岛的那天夜里,末药在医疗部值班时迎来了前来探视的送葬人。他已经洗去了战场的血气和土腥味,来之前思索片刻,没有穿上自己的制服外套。末药看到送葬人时,不知是因为他的探视还是他突然以一个不那么公式化的形象出现而微微吓了一跳,她手忙脚乱地拿出了探视登记表让他填好,打开特护病房的门时特地放轻了动作,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送葬人算是明白,炎客在罗德岛也算是和他一样的异类,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精神体因为源石感染而攻击性太强,或者说很少有向导能够轻松地解决他的疏导问题。凯尔希和博士甚至也专门地为研究炎客的精神体开过一个课题,但是精神体受到源石影响的哨兵向导本来就不多,能够研究的样本寥寥无几,便也搁置了下来。所以有关炎客的治疗方案一直也是相对比较保守的传统方案,直到他如今即将失感。

艾雅法拉尚且是个向导,失去部分感官带来的影响已经无需细说。送葬人长久地注视她的伤口,她的绷带,还有她勉强放出精神触手的动作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而炎客是个哨兵,最依赖于感官的哨兵,失去视觉与听觉,意味着他连普通人将不会是,而是直接带着不可逆的残疾去迎接后半生。虽然送葬人并不明确自己如今是否有去探究这个问题都资格与地位,但是他不得不去做。

送葬人走进特护病房,回身合上门时向门外的末药微微颔首。转过头望向最里处的病床时,他看见了炎客带着呼吸面罩的脸,那双橙金色大眼睛望着自己,只不过没有聚焦。像是涣散在海面上的夕阳,但荡不开任何一丝波纹。对于炎客还能察觉自己的动作,送葬人没有任何意外,因为除了他长期战斗锻炼而来又将要失去的听视力之外,他们之间的联系总不会止步于此。他走到病床旁边,炎客想要去拉送葬人的手,虚焦的瞳孔怎么也不能帮助他够得到那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试,一次又一次地去够。直到送葬人最后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让自己的手掌安稳地嵌到了他从前温暖此时冰凉的掌心中。

炎客握到送葬人的手时有些愣住了一刹,似乎是在消化送葬人将自己的手递给他的事实。但很快便开始用自己的手掌去包裹送葬人的手,粗砺的手指摩挲过黑色皮质半掌手套都每个角落。伸进手套中真正与送葬人的手掌接触时炎客制住了他想要抽回去的动作,果然再一次摸到了手掌与虎口上火药的灼痕。炎客的动作因此停下了半晌,只虚虚地继续拉着送葬人的手,最后还是隔着手套稍微握紧了些,大拇指一下一下在送葬人的虎口周围摩挲却始终不靠近。

送葬人低头去与炎客空泛的视线相接,在发现他微微蹙紧眉头想要看清自己时,送葬人半合上眼睛挡住了目光,他也牵紧了炎客的手。他们便这样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耗干净了探视的二十分钟时间。




「3」

当初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而是两人曾经的阵营与如今的立场着实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方面的问题。一个萨卡兹和一个萨科塔的精神契合度,从任何经验或常理看来都不会是高的。所以当两人入职不久后那些渐渐开始暗流涌动的情绪与本能肆无忌惮地积累时,没有人察觉到不对,连带着炎客与送葬人自己都觉得相当正常,除了夜里能够休息得更安稳之外便没有再出现什么值得一提的现象。

但其他干员慢慢发现在战斗过程中,炎客身后会出现的那个火红的虚影兽象,总会时不时往后往去,而有一次炎客的位子在送葬人的高台后方,旁人便终于确定了,刃鬼是一直盯着送葬人的翅膀看去,战斗时晶莹锐利的镜面翅膀,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刃鬼残缺的影像。博士也分别与炎客和送葬人提过此事,但多半是因为这样的例子太少见,他也没什么处理的经验,一切都相安无事到不久后的战场上。事情的开端都进展得相当顺利,所以当两人的精神立场开始不受控制地交织在一起时,医疗干员只能火急火燎地想要把他们拉开,好几个向导一起施压才勉强把结合热镇压了下来。

可精神契合度从来都不会去在意镇压与否,所以他们两人的精神纽带便悄然在所有人隐隐约约都能察觉到的情况下缓缓形成。当某日送葬人在控制中枢忽然发现自己能不自觉地感知到楼下加工站里,炎客和暴行一边交谈一边书写技巧概要的动作时,他先是僵硬了自己的四肢,放任自己的精神观察了炎客许久之后,送葬人才恍惚着抽回了自己的探视,却独独没有躲过炎客望楼上望了的目光。不过如此清晰的共感现象只出现过这么一次,之后除了时不时不受控制的精神体和精神立场之外,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出格的地方。

接踵而至的除了一系列的检查以外还有旁人时不时的艳羡与尴尬,毕竟说到底他们两个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似乎只是精神契合度搞的恶作剧。但的确,唯独炎客可以承受送葬人近乎暴力的精神疏导,甚至在疏导结束之后精神监测装置上的数值让负责记录数据的干员瞠目结舌。而针对炎客极度不稳定又富有攻击性的精神体,送葬人也是唯独不会感到压力的一个。他的镜像精神体只会尽心尽力地将刃鬼倒映出的虚像呈现好罢了,何谈畏惧与否。所以不论他们主观上是否愿意与对方绑到一起,精神契合度便直接定死了他们的选择,并且这对于罗德岛上的其他干员、其他哨兵向导也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们两人对于这样的结果没有表示反对,但随行于他们一起出过任务的医疗干员都能察觉出他们两人之间的不正常。有的将作战情况上报给了凯尔希,有的没有,可还等不及凯尔希收集完他们两人足够的作战样本,又一件突发的状况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是被任务分配到与他一起作战的向导!”陨星作为队长只能压抑着情绪不能爆发,临时驻扎点的帐篷里躺着那位她的同族,“为什么要抵抗他的探查请求!”你可是送葬人,能怎么会犯这般的错误。陨星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尽管所有人的心里的的确确都是这么想的,任务失误对于送葬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事件,然而它还是发生了。送葬人安静地被陨星问责,低着头让脸颊边溅到的不知所属的血液流下,他捏紧了自己的枪,但很快又放开。

他比谁都清楚炎客现在的精神极度虚弱,也极度不稳定,陨星也知道,在帐篷里给炎客治疗的一众医疗干员也知道。一时没有人去提起让送葬人帮助参与到治疗过程中来,没有人能去估计这么做的风险,从送葬人本身就不适合于大部分哨兵的精神性质和他刚刚导致炎客挡下埋伏受下重伤前,回避他的探查前方战线的请求时耽误的几秒钟,他再一次要几乎成为了众矢之的。送葬人自己也没法解释,否则也不会沉默如此之久。

他们都一时不愿意承认与对方的契合感,炎客觉得这太过荒唐,单凭借一项生理数值就要将两个人捆绑到一起,送葬人则是认为无论是精神或是肉体结合都是对任务完成有极大的干扰作用的。对于自己精神纽带的另一方的人,送葬人却一直不知道炎客在回应博士和凯尔希的询问时候表现出了同样荒唐的兴趣,炎客丝毫不在意地当着博士和凯尔希的面承认送葬人会是不错的对手;送葬人则是有理有据地阐述了一遍自己今后会受到的影响,并且申请博士与凯尔希对他将会减慢任务行进速度保持宽容,他似乎坦然地接受了这件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没有的。

而送葬人自己也没料到炎客会遭到这般的埋伏,他本应该第一时间张开自己的精神立场去探查前方。他只是稍稍犹豫了一瞬而已,就这么一瞬而已,他不希望队员受伤拖慢任务进度,但总对炎客这样的请求极度不习惯,那是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抗拒。陨星也明白送葬人不可能再犯下第二次和这个一般的错误,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帐篷里。

“你,进来。”半晌后陨星又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指了指看上去已经发上很久的呆的送葬人,“服从安排不要多问,听从医疗干员的指导,先控制好你的精神立场,别放出来,一点都别。”

闪灵见到送葬人时向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过多解释附带精神震荡的源石炸弹如此近距离爆炸将要带来的结果,而是直接告诉他:“炎客现在的精神状态我们没有办法控制,哪怕他现在是休克的状态,镇定剂也会继续加深他的精神损伤,但我们现在能使用的修复精神损伤类型的源石技艺都太过温和,会直接被他乱窜的精神给击穿。”

“我们已经尝试了很多其他的方法,可是发现太多都是不可能或者硬件支持不了的,”闪灵顿了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时似乎用了很大的努力,连将眼睛睁大的可能也没有,垂下的长睫盖住了她晦暗不清的眼神,“我想到了你的精神体...这...”

“应该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抢在送葬人用他自己的那一套逻辑反驳之前,闪灵自己便上前一步,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理喻,很荒唐,但是你的精神体是唯一无法进行特性测试的,我也从未见到过和你一般的精神体,没人知道它真正的潜能是什么样的。”

“陨星和我都在出发前特别关注了你和炎客的档案,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去规避意外的发生。这话虽然很难听,但是如果我没有看过那些档案,那些报告,估计就真的找不到如今这个情况的解决方法了。”

“送葬人,你想过吗,你的精神体真的只是那些薄薄的覆盖在翅膀上的镜面吗?”

送葬人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精神体一直是他绝对割裂于其他向导的一个方面,长久以来他也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神,因为的确没有什么需要去在意的。但自己的精神体无法像其他向导和哨兵那般提供部分的帮助,确实是对他的一大阻碍。闪灵注意到了送葬人这一瞬微微变质的动作,心底明白精神体果然是送葬人会关注的部分,虽然理由很可能只是基于未来的任务行进将会受到帮助。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自己和随行其他医疗干员的可怕猜想。

镜像,送葬人的精神体就是覆盖子翅膀上的镜面,镜面,能够倒映进任何景象。

那如果,它所倒映的景象,不只是属于现实世界的影像,还有属于精神世界的能量呢。

闪灵对于炎客的治疗方案其实没有经过太多改动,最大的变化则就是在送葬人身上,需要他,用他自己的精神体,去倒映炎客的精神体,去倒映刃鬼。将那个狂躁的不安分的精神体接过来,接过来一部分,从而削弱他,让修复精神损伤的源石技艺起到效果。

“如果是别的向导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就算想到了这个可能也不会去同意这样的治疗方案。但你不一样,你和炎客的精神契合度是绝对罕见的。不需要我撕破脸皮去提,你和炎客的精神纽带建立到什么程度prts其实都有监控。而且,而且以...以我对于炎客,炎客他精神数据的理解,他是绝对不会伤你的,绝对不会...”

“哪怕他是在最深的睡眠状态,哪怕他都无法控制刃鬼去破坏自己的精神...他都不会伤害你...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闪灵望着送葬人平静,似乎永远起不了一丝波澜的脸庞一时竟有些哽咽,她深呼吸着平静自己的情绪,否则无法进行随后的医治,“他给自己留下的最低权限,就是不伤害你。”

“我为什么会花这些时间和你解释这些,为的就是随后的治疗能有更多一分的把握,因为你的帮助是绝对比现在花费的时间更有效果的,你要知道,你对这次治疗很重要,但是同样,你对炎客,对于他,也真的很重要,”闪灵很快便恢复了冷静与自持,但在看到送葬人点头时仍是毫无破绽的脸,还是在从喉咙口泛起了一丝丝无法言说的失望和惋惜。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治疗很成功,也找到了对付炎客那难以控制的精神体的方法,但是因为这次治疗,炎客和送葬人直接精神结合了?”凯尔希在控制中枢接到闪灵在回程的路途中拨来的通讯,几乎是拿上炎客送葬人的档案便直接冲了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往医疗部。她把终端的收音口别在自己刚刚披上的白大褂的领子上,然后立即将到医疗部开会的紧急通讯发给了一直负责给炎客治疗和给送葬人体检的几个医疗干员,“炎客现在的情况刚刚稳定,你们也尽量再回程路上维持这种稳定。把这几天你们监测到的所有数据在一个小时内记录汇总报过来,随后的时间开启prts实时同步监测,不用在意资源消耗,数据务必实时同步到医疗部本部。我们会尽快制定厨新的治疗方案,还有,”

凯尔希调动出了以往prts的监测数据,在看到精神纽带形成程度时不禁眉头一跳,罗德岛长期搭档的几组哨兵向导可都没有这么搞的纽带形成程度。她搓了搓自己地眉心,飞快地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闪灵所描述的情况,倒映精神体,削弱,精神结合...“你要注意送葬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不能让他对炎客和对炎客相关的治疗产生抵触。虽然很无奈,但这是必须利用到他的地方,他和他,还有我们,都...没得选。”




「4」

送葬人随后的生活因为被当做半个医师来使用,所以外勤任务的频率开始大大下降,他没有对博士和凯尔希的安排表示异议。外勤任务要出也是和炎客一起,所以像这次一样的紧急任务一样炎客单独行动是极少见的。原本凯尔希还在担心炎客被诊断为即将失感的结果将会影响送葬人的情绪,还将他和极度缺失系统精神疏导的煌连带着第一批伤员从战场上接了回来,但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和从前那般,履行义务似的探视炎客,协助治疗。

探视时间一过末药便打开门催他出来了,送葬人拨开了炎客的手,只是告诉他探视时间到了,他得离开了。他这次能够注意到炎客很想看见自己又始终是带着些许空泛的瞳孔。送葬人开始思考下一次探视时自己应该需要蹲下来或弯下腰,这样炎客便能再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炎客没有再一次凭借着惊人的恢复能力从医疗部走出来,哪怕这次爆炸受到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导致正在失感的源石病已经让他成为了医疗部常客中的常客,甚至已经专门给他留下了一个专属床位,留下了大部分都是空荡荡的他和送葬人的宿舍。凯尔希和闪灵都提醒过送葬人没有必要在炎客在医疗部观察治疗的时候一直陪在这里,可送葬人从来都只是表示自己已经知晓,然后支着一张行军床在医疗部干躺一个又一个晚上。也总算有人开始分不清楚,送葬人这是在履行义务还是有着更多的东西在作祟了。

作为一对几乎是被半强迫精神结合的哨兵向导,炎客和送葬人好像从来便没有去羡慕过别的哨兵向导的感情,这些情感让那些人变得比旁人强大的同时也同样让他们变得软弱,也在特定的地方不堪一击。而人们对于炎客与送葬人的猜想其实一直都相当茂盛,因为可以细品与回味的东西真的很多。就好比送葬人从来都没有细看过刃鬼望向自己翅膀时隔着重重焰光的眼神,炎客也不知道送葬人在自己的病房外几乎睡了每个晚上的事情。

炎客的尖耳开始挂上助听器,眼镜选了比较普通的无框的一副。外勤任务在他开始失感之后已经彻底没有了,他只能偶尔去加工站探望曾经和自己写技巧概要的干员,再趁着送葬人不在便坐下来帮忙写上一两本。但也的确只能写上一两本,如果不是不多时送葬人就会来逮他,那就是暴行嘴上一边说着炎客康复后要把欠下的技巧概要全部补回来,一边抬起手制住了他的笔;缠丸会比较干巴巴地开启下一个话题,还是用着大大咧咧的语气;赫拉格则是会开始和炎客聊天,然后不着痕迹地把桌上所有的技巧概要收走。

“炎客啊,他今天没待多久,已经走啦,”缠丸见到来逮炎客的送葬人时回答道,她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暴行和赫拉格都出了外勤,留她一个被博士疯狂压榨,“我今天可是把笔握得死死的,还都藏好了其他的,他想写也写不了。”

“啊对啦送葬人先生,因为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了,根本做不到去进行花道的修行,所以我拜托炎客他捎一小盆多肉给我。但我下午也要被拉去出外勤了,所以他拿过来的时候多半会看不到人,能帮我转告他一下吗?”

“可以,”送葬人站在门口点点头,“他又告诉你他之后会去哪里吗?”

“他应该还是在花房等你吧,我看他望宿舍区那一片走了。”缠丸低下头继续写着,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又把藏在自己脚边的那几本技巧概要推进去了些。目前看来送葬人都没有走进来的迹象,事情发展还在意料之中。从前都是自己遭别人算计,总算也骗过送葬人先生一次了。可缠丸并不是特别明白自己这么是不是不大好,刚刚炎客看自己写得双眼迷蒙,便模仿着赫拉格先生的笔记帮自己写了几本,还是特地早过来了些,而且那盆多肉的交换条件,就是她必须对送葬人撒这个说炎客什么都没有写的谎。

缠丸容易被人骗,骗人也不大在行,不自觉的紧张表情和动作太明显,送葬人心想着。但他没有拆穿,没有告诉她赫拉格桌上的笔不会这么摆而是会全部插进笔筒里。他知道炎客如今这样偶尔写上一两本技巧概要不会出太大问题,至少他现在的眼镜度数加深频率并不太高。助听器也不用经常换,而且博士和凯尔希都有特地设置的调节装置,能够供他在现在的听视力继续下降时在一定范围内加深。

送葬人推开花房门的声音并不小,以往炎客都会在这个时候或站在逆光或站在花丛里对自己笑。但这一次炎客蹲在那一方花圃前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既没有浇水也没有修剪叶子,就那么静静地盯着那多刚刚开放的娇艳欲滴的玫瑰。送葬人也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炎客,他注意到了调香师常用的茶桌上放着一些包装纸。等待了许久,送葬人一估计时间炎客的腿肯定是蹲麻了,他恍然大悟一般地站起,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他背过手拿来了园艺剪,小心翼翼地剪下那一朵花。随后开始给灌木浇水,只不过那一滴一滴浇得很慢,他甚至在浇水的时候将耳朵凑过去听,但显然是遗憾地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在,”炎客将水壶放到地砖上,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朵被自己剪下来的玫瑰,“待会儿和我一起去医疗部换个助听器吧,我刚刚不是听见你进来的。”送葬人刚听炎客开口就想上前,可还没迈出的步子又生生顿住,他看着炎客稍微仰起头去看玫瑰灌丛后的鹤望兰,然后又举起那朵玫瑰花凑到眼前仔细地望着,萼片已经碰到了他的鼻尖。

“我试着数了它有多少片花瓣,但是数了很久,它的边缘很模糊,像晕开的血迹,”炎客垂下手臂,潦草地拎着那朵花,摇摇晃晃地撑着膝盖站起身,转过来面对送葬人时费了许久的时间才把目光聚焦到自己的向导身上。这并不要紧,因为送葬人会等,他也知道送葬人会耐心地等待自己的眼神隐隐约约地对上他的。炎客向他走过去,装着漫不经心地把花递给了他,“给你的。”

送葬人没有接过那朵玫瑰花,而是上前伸出手勾住了炎客的后脑勺,将他的脑袋拉下来和将自己的额头和他的碰到一起,他淡色的嘴唇碰到了炎客刚刚递过来的玫瑰花的花瓣。炎客和他近在咫尺的眼神对望得相当平寂,送葬人的声音带着精神波动在他的耳边响起:“我会陪你去更换助听器,另外请告诉我你的眼镜在哪里。”

炎客终于听见清晰的声音时自然不会去计较送葬人在这么个暧昧的姿势下说什么,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煞风景,他笑着回答,手也就这这个姿势放到了送葬人的腰上,他又瘦了,“我戴眼镜太久会头晕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它被我放在房间里了。”

“房间”,是炎客和送葬人对病房心照不宣的称呼。起初其实是炎客注意到送葬人在和凯尔希或赫默交谈时,总是会坚持将自己的病房叫做“房间”,随后是调香师注意到了送葬人这个固执又隐秘的做法,她也便开始顺着送葬人的叫法开始将炎客的病房称呼为“房间”,渐渐的其他人也开始这么称呼。炎客偶尔会觉得这样的坚持很好笑,或者很没有必要,因为要瞎的要聋的本来就是自己。他定然会觉得不甘心,可去逃避这些一向也不是他会去做的,唯独送葬人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竟让他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惋惜还是遗憾。

送葬人成为炎客的“镜子”,成为刃鬼的“镜子”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他能感受到被分到自己精神体中那每一丝每一毫的火热,无论是炎客的精神体本身具有的攻击性,还是单单针对自己的那些热切。起初他对这样辅助治疗的方法仍有些抵触,用闪灵的话来说,送葬人在害怕。至于他究竟在恐惧什么,他自己也对此感到了十足的困惑。送葬人记得被那丝丝缕缕火焰映照时不是滚烫而且绵长不绝的温暖包拢全身的感觉,像是被泡在了母亲的羊水中,他记得幼小的刃鬼在镜中世界里安静的望着自己,眼神晦暗不明。

送葬人的嘴唇在炎客的注视下开合,这样近的距离让他终于能够看清自己向导的模样,“缠丸告诉我,你她带去她委托的多肉盆栽到加工站时,她很有可能是在下午外勤的任务中,让你放在她的工位上就好。”说罢也便毫不留恋地放开了炎客,两人的额头分开,但炎客没有松掉勾住送葬人腰的手。他摸索着把那朵玫瑰花放到了送葬人手中,眼神已经开始虚焦,不知是在望着他带着疤痕的手还是那朵花。送葬人定定地看着炎客最后带着自己的手指握紧了那朵玫瑰,刺都已经被削掉了。

送葬人毫不留情地掰开了炎客箍着自己的手,但没有放开那朵玫瑰,也没有放开炎客的手,他算是尽职尽责地牵起他。虽然送葬人明白炎客的行动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他仍是认为需要自己在前方引路,他又拉了拉炎客的手,最后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凑得很近很近,嘴唇都要碰到了冰凉的助听器上,就像他刚刚碰到了玫瑰花:“走吧,我带你走。”

他不知道炎客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过他还认为自己需要去尝试。刚刚的那句话没有带任何精神波动,只是真的距离很近很近而已。送葬人偶尔会去思考如果炎客的听力再继续下降,那么是否自己和他说话都需要像这般的耳语。这样似乎对他是有好处的,因为送葬人再也不用面对炎客望着自己的,他永远只能读到表层都相当困难的眼神。而他尝试过几次之后发现没有直接将声音带上精神波动的效率高,于是就渐渐由额头碰额头变成了炎客每次都要搂住他很久。有时会很用力,用力到送葬人要喘不过气,像是要把他全部刻进骨血里,有时又会很轻,虚拢着小心翼翼,好似下一秒便要离去。这些送葬人总能够不发一言地全部接受,他也许是开始坦然了,不过偶尔炎客更出格的动作还是会让他陷入无尽的茫然。这往往会让送葬人在后半夜从病房外的行军床突然醒来,然后打开终端所以调出一张自己拍摄下来花房的图片,将对比度与亮度缓缓调暗,模糊程度逐渐调高。他最后会蜷缩起来,翅膀垂下,不像是在思索什么,就这么让着还没有关闭的终端闪着光。

“好。”现在,他听见炎客的回答。




「5」

古米很意外送葬人没有来要一份食堂今日特供的蛋糕,炎客先生交待过自己要给送葬人先生留上一份。既然他自己没有来取,那古米便决定自己将蛋糕送到送葬人先生手上。她拴好了食堂后厨的大门,尽管门口的小保温柜里一直都有热好的蜜饼,但凡事都得要多留一个心眼。她要先去控制中枢看一下送葬人先生的排班,然后才能找到送葬人先生在哪。

“编号,我看看,L开头的编号...啊,找到啦,在这里呀。”送葬人在训练室,离控制中枢不算太远,古米跑下楼的时候还特地顾及了一下步子,走得又快又稳,免得蛋糕交到送葬人手上的时候走了形。还没到走廊尽头就能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击声,普罗旺斯迎面走来,但丝毫不像是结束训练时的酣畅淋漓。她见到古米是要去训练室的样子,立马抬手拦住了。

“你是要去找送葬人吗?”普罗旺斯扫到了古米手中的蛋糕盒子,然后神色复杂地回望了训练室的大门,“你进去把东西放下就好,暂时...别去打扰他。”她看着古米神色茫然,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最后想了想,送葬人现在的状态多半会比平常更加不好相处。而且刚刚训练时释放出的精神立场几乎把自己压迫得紧紧的,一点都释放不出来。她一点异议都不敢提起,因为实在是不想去听送葬人这个状态下一字一句的反驳。普罗旺斯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和古米一起过去。

“...啊?普罗旺斯姐姐一起呀...”古米也从她比较不自然的动作和表情中发现了不对,尤其是在在普罗旺斯提出和她一起给送葬人送蛋糕的时候,“好哦,我们一起。”

训练室里的枪击声越来越近,古米因为还没有见过狙击干员训练所以还是有着些许好奇,普罗旺斯先行推开门,尽量放轻了步子走了进去,然后回过头示意古米也进来。训练室里其他的器材都放在原位,蹲着枪声望过去,便能看见送葬人脱了外套几乎是僵立在那里,一枪一枪击中那个红心已经被打烂掉的标靶。普罗旺斯庆幸古米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感受不到这样可怕的精神压迫。

“普罗旺斯姐姐...我们走吧。”古米拉自己的衣角的时候普罗旺斯还在愣神,但一看到古米已经放好了蛋糕到桌上,还有些后怕地凑过来,她便立马拉上古米出了训练室。她知道这样相当失礼,而且在精神高压下普罗旺斯也没有细想送葬人的精神为什么会失控到这种程度。她合上门的时候,往那个已经放下枪带着冷寂与颓丧坐下了身影又望了过去,送葬人似乎是平静的,腰背挺直,和平常并无差别。

所以当普罗旺斯和古米分别从月禾和真理那里了解到助听器对炎客再也没有用的时候,都比旁人要更加震惊和难过。

这天下午,炎客和往常一样在那些医疗干员允许的时间里来到了他的花房。从他被诊断为失感中的时候,他就开始会望着他的花房许久许久,像是要将那些景象全部记下来。但炎客知道自己不是,他只是想要趁着自己还能看见听见,多去见证一点那些花的开放于凋零,之所以要伫立久望那么长的时间,也无非是想要从其中看到时间而已。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自己当然清楚,这一天他戴上了那副经常被自己遗忘的已经很厚很厚的眼镜,然后摘下了助听器放在房间里。踏着虚无的步子一身轻松。炎客仍是像往常一样发呆和侍弄花草,最后再剪下了一朵自己之前数不清花瓣看不清边缘的玫瑰花。在镜片之后那红色红得相当清晰与热烈,他好久都没有见到了,可这些无比鲜活都颜色也注定弥补不了一些东西。炎客只要摘下眼镜和助听器,那便是像给自己的头上套上了个宽大的劣质塑料袋,眼前聚焦的是纤维样的模糊色彩,而耳边,连袋子摩擦头发的哗啦声响都不再有了。

但是他还是能够感知到送葬人的来到。他的向导推开门时也和平常一样,也是那样静静地望着自己。送葬人走了过去用自己的额头碰上炎客的。可这一次炎客没有再搂住他,也没有将玫瑰花或者其他都花朵趁机插到他的领口或耳后。他仅仅是用混沌的橙金色双眼去勉强对上自己的,直到看着送葬人一遍一遍重复的越来越急促的口型,感受到仅有被感官闭门不见的精神波动。最后在送葬人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害怕与不知所措的时候,炎客说了那句抱歉。

他不敢去回想刚刚送葬人一遍一遍更快的口型,抱在他后脑的那双手第一次带上了紧张又克制不已的力度。炎客抬起手去抚送葬人淡色的嘴唇,示意他不用再说什么了。他放开送葬人的额头,又去整了整他的外套。现在他已经从一个哨兵成为了一个失去感官的哨兵,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人。可普通人是不会坚持这么久的,从送葬人开始帮助他治疗的那天到现在,送葬人仿佛是将例行治疗当做首要任务。不过他与炎客相处的时间也总像是按照严格的时间表来的,一天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也不会变,仿佛是在艰难地维持着自我一般。炎客也不会去打扰送葬人,所以两个人的全部交集根本上就是用炎客的失感和他们惊人的精神契合度强行串起来的,仿佛炎客还是炎客,送葬人还是送葬人,本质上并不会互相成为并成就对方,所以更何谈成全。

送葬人这一次拉炎客去医疗部时手比以往攥得都紧,甚至炎客感受到了那薄薄一层冷汗。虽然明白送葬人的确不是在害怕,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为了自己。这再一次的诊断书果然没人愿意看,当然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被这么描写。负责诊断的亚叶抽完炎客的血送去化验的时候神色如常,只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没有开始无规则律动就能掩饰得更好了。这样的结果她无法改变,只能去等待一切的流逝。送葬人是如此,炎客亦是如此。紧接着她又无奈地安排炎客带上监测听力的那套器材,将曾经战场上能够爆发出绝对耀眼光芒的战士紧紧箍了起来,最后无情地给出了一个荒唐的审判。

最终在档案里写上“失去一感”这四个字的时候亚叶摔了四次的笔,这是她成为医生以来第一个遇到的因为源石病而失感的哨兵。旁人很难去描述这样的感觉,连带着炎客自己也无法详细地叙述出。世界早在许久之前就给开始给他的舞台缓缓拉上帷幕,本就没太多观众的台下掌声一点一点消失,最后留下他拎着血淋淋的刀成为了舞台上伫立许久的顽石,对,现在那些灯光也要散去了。

亚叶最后苦苦支撑用剩下的一点点力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诊断存根留下之后她几乎是惶恐地去看炎客和送葬人,但仍是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她终于开始呼吸急促双目泛红,咬着嘴唇将自己会把诊断结果上交并且会炎客的档案会被更改的事实写了下来,并不潦草的字迹最后不受控制地拉出了长长一道痕。送葬人看过之后没有再说什么,炎客点过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然后拉起送葬人往医疗部的里间走去。炎客该回房间了,他的病房,换在他拉着送葬人之后又没有带着眼镜,一路不是磕到桌角就是没有注意到脚下错层的楼梯。送葬人和他一样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时,再次从控制中枢赶来的凯尔希叫住了他们。




「6」

“请进。”送葬人只是敲了一下凯尔希办公室的门她便应了声,推开后发现还有几位医疗干员也在里面,似乎在商讨着什么事情。一群人围着办公室里的小投影屏幕指指点点,他正打算后退离开,凯尔希便又开口让送葬人进来。

“你先坐下,这件事单独约你来说就是因为估计要讨论比较久,”送葬人在凯尔希的指示下坐到了屏幕前的位子上,看到其上的内容时便一下明白了他们要找自己都缘由,翅膀都不自觉地上扬。但很快便想到如果有方法早便会拿出来用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应该继续保持着没有太大希望的状态,“神经再生移植手术,成功,他继续带着源石病活着,也活不了多久,失败,他便会死去,进焚化炉,变成一抔灰。”

送葬人望着凯尔希严肃的表情时,他自己的茫然也被其他人望在眼里。屏幕上的计划在从前的经验看来几乎是异想天开,但在理论上似乎是可行的,刚刚赫默与凯尔希据理力争的便是手术执行的可能,她和白面鸮都认为这样的手术需要去尝试。凯尔希一直是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犹豫,诚然,她看到了这种类型的治疗方案在之后源石病并发症的治疗中即将绽放的价值,可是她的确不能拿罗德岛上任何一个干员的安危去冒这样大的险,但的确,这是炎客恢复感官的,唯一的希望。

闪灵走到送葬人的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轻声告诉他,他只需要在全面了解这样的手术将会出现的风险与结果,以及他需要从旁辅助的一切后,告知他是否愿意炎客去尝试这一次机会。而就在闪灵话音刚落的时候,送葬人便开始点头,同意得相当坚决。可他很快就像是发现自己做了错事一样停了下来,盯着屏幕良久,最后仍是开口道:“我同意。”

送葬人在那次与艾雅法拉协手的支援任务后思考了很多,甚至将自己关在曾经他和炎客的空荡荡的宿舍里许久。他思考分析战斗对于炎客的意义,以及逐渐失感后他可能会怎么样。并且送葬人必须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尝试去理解炎客,他在这时候给自己下了一个极度靠后的定义:旁的,对情感认知有正常能力的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自己定然是做不到的。他望着原本摆放着一盆绿萝的飘窗,望着炎客在不久之后就要永远无法再见的景象。一个哨兵,失去了两个他们最为依赖的感官,那他们便将连普通人都不是,甚至连普通的残疾人都不能算是。而炎客呢,他会去怀恋曾经被血与火浇灌的战场吗,他是不是会更愿意去在那里接受死亡,而不是在黑暗与寂静之中去消弭过自己残缺的生命。

这是炎客复明复聪的唯一机会,这是炎客恢复感官的唯一机会,唯一机会,唯一机会。这些话在送葬人的耳边来回播放,和赫默对这次手术的介绍一起。从如果不成功将会必然导致死亡的风险,到送葬人必须从旁辅助来缓和炎客的精神,以及他们之前之所以没有告知这种治疗方案的顾虑。送葬人安静地过滤着有用的讯息,可的确,他同意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记得自己最后在炎客的手上,背上慢慢地去写字和他交谈的时候,自己手指的颤抖被哨兵敏锐度触觉捕捉到,最后被他握住十指纠缠。他望着炎客几乎要没有剩下一丝清明的眼睛,但至少那个时候炎客是望着自己的。

所有人本来都想法其实都差不多,只要没有失感,那便用化学疗法和放射疗法一拖再拖,保守治疗总比孤注一掷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要好。可炎客现在已经失去了听觉,照着视力下降的速度,那失明的日子也不算太远。而再一次提出神经再生移植手术的,既不是表面冷静实则焦虑的凯尔希,也不是坚持理论会被实现赫默,而是亚叶。是她从控制中枢叫来自己的老师的时候,几乎不报任何希望地在讯息中加了一句话:老师,手术吧。

如果没有亚叶的这句话,凯尔希也不会来的这般快,她亲自又残忍地确认了一遍炎客彻底失聪之后,便开始听着亚叶看似冷静地请求,赫默和白面鸮大量的理论数据,闪灵的劝告,但也不乏有传统的医学生如苏苏洛等人的不赞成。吵这些都是没用的,可让他们吵得更厉害的其实是炎客对于这个手术的态度。

“我拒绝。”炎客带着眼镜凑近看清屏幕上的大字后,在一众医疗干员几乎是自认为把他猜透的眼神中拒绝了。

他猜想面前模糊的人影脸上,那些表情一定很好笑。的确,现如今他的精神他的灵魂就好比被关进了一个无边无际却不断收束的漆黑安静的笼子里,他痛恨自己一日日孱弱下去,也对自己这般完整却又比任何人都残破的身躯感到无比厌恶。他怀念战场上的每一缕摇曳的硝烟,每一丝飘溅的血液,怀念刀锋破开空气时的嗡动——不过对于炎客来说,显然记得更清楚的应该是常常在他身侧响起的霰弹爆鸣。

这也是他拒绝去做这台手术的原因,虽然这真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因为这绝对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决定。其实哪怕那些医疗干员的意思再委婉,隔着他迷蒙的视力也无法传达些什么,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头上套着一个塑料袋看人。炎客清楚的很,这是他唯一一次复明复聪的机会,虽然之后还要继续受到源石病的折磨,但曾经的自己多半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手术吧。

炎客想起了那一朵朵他从数得清到数不清花瓣的玫瑰,他总是用尽那时每一丝的力气去挑选出自认为最美的一朵。送葬人会站在他身后一直等,等着他自欺欺人地选了一朵最不模糊的玫瑰安慰自己。可无论炎客在之后怎么询问送葬人,他都是坚持这些花他不了解所以他相信自己挑选的这一套说辞。同样在记忆中相当清晰的,还有送葬人的额头抵着自己的额头的温度,口鼻间的吐息,还有在他手里和背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炎客觉得自己不需要去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所以用那唯一的希望去换苟延残喘的时间也不是不可以,至少这样自己还能让送葬人在自己的手里多划上几笔。又或许,可以在他靠近的时候借口自己视线模糊,这样便终于能够吻他了。




「7」

炎客对于送葬人的决定也相当意外,按照送葬人的那一套评估标准,应该是支持手术才是。而且将自己摆得更后些思考来看,如果自己因此死去了那便是对送葬人再好不过。不需要担心随时可能爆发尽管可能性极小的结合热,不需要去应付自己的治疗,可以正常的生活...这些似乎都是曾经送葬人抗拒自己的原因,可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大清楚是否能接受。当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考虑,如果炎客真的因为这一次手术死去,那今后将会怎样。炎客自己倒是没有想太多,自己无非面对着在手术台上无痛苦地失去一切和在病床上独自沉入最无际的黑暗这两个选择,之后的全部都将与自己无关。可这也便是最残忍,无论是对于炎客自己还是对于其他人,炎客的确无需去承担自己的死带来的后果。他开始好奇送葬人是否会因此难过,或者是因为什么而难过:是自己终将死在病床上还是因为自己的死。但如果真的只为了这么个结果而死去,那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一些,也显得相当幼稚。

想象中的炎客死后的生活最大程度地贴合了送葬人对于来到罗德岛后的计划,接受安排执行任务,而不是被人死死地绑住。这么说来其实也不算严谨,送葬人与炎客的精神结合与协助他的治疗其实也算是执行委托,只是内容与他所擅长的并不相同。他也确实记得下来每一次刃鬼被自己接到自己翅膀中的镜像世界时,那些火焰小心翼翼收敛着,用虚像里的温暖去抱住自己。原本炎客暴躁切富有攻击性的精神体与精神波动便会渐渐安静下来,数据由尖锐变得平缓。如果治疗时需要哨兵保持清醒状态,那么炎客多半会让送葬人坐在自己身边,这样便可以拉着他的手,也可以偶尔瞥见刃鬼安详的样子,或者借自己需要安抚的名义抱着送葬人的腰。

所有负责检查或者治疗过炎客的医疗干员必须承认,那样的景象残酷中又带着别样的雀跃。亚叶每每回想起炎客抱着送葬人的腰忍受着治疗的剧烈疼痛和晕眩恶心的症状时,都会难以把持情绪不自觉地双眼发红。送葬人刚开始会在那种时候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他只会的那种刚性的疏导方式去疏导炎客。很快,他也便学会释放出自己的精神立场与炎客不稳定的精神波动交融,让刃鬼的虚影躺在他的镜像中更加安稳,在接受微风的建议后,他也学会了不只是用精神安抚。哪怕只是一下一下去拍炎客厚实的脊背,也会让他们相拥得更紧。

其实送葬人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情绪不对,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出了问题,他也的确不会在工作时间里表现出来,这是他最擅长的。他自己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出问题也是相当迟钝,因为早在他开始学会接受炎客送来的玫瑰花之后,他便有了一个习惯,就是将用终端拍下来的照片和那张自己随手摄下的花房照片放在了同一个文件夹中。除了每次在夜半的走廊上幽幽醒来时去将那张花房的照片调至黑色以外,送葬人总会偶尔去看一看其他的玫瑰,炎客送给他的第一朵早遍枯萎了,只留下失水变形发硬的花瓣与花梗,全无了被炎客递过来时热烈又绝望的美丽。他偶尔去看望过缠丸的桌上炎客送过去的那一盆小小的玉露,青翠而富有生机,和他曾经一样。缠丸则是问过他是否要把这盆多肉收回去,她是不介意的。送葬人拒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无法去平静地接触这个,炎客经手的,曾经不及他热烈而如今早已比他富余生命力的事物。他所陷入的一切又无法去言明,就在炎客失聪的那天夜里,送葬人再一次习惯地从房间外的行军床醒来,只是那天他没有去调暗那间花房的图片,而是那朵炎客送给他的第一朵玫瑰花。

所幸那时几乎整个罗德岛只有他醒着,值班的医疗干员和后勤干员也没有巡逻过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翅膀被无可控制的晶莹镜面与快要从喉咙口将他淹没的悲伤覆盖,嗡动着,仿佛有什么早就破开他的身躯生长出来。




「8」

炎客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使他和送葬人有激烈的冲突,除了两个人剑拔弩张的精神立场之外,送葬人在炎客的手上或者背上写字是他唯一能够与外界交流的方式,因为现在他的视力已经下降到了只有和控制中枢大屏上发光发亮的警示大字才能戴着眼镜勉强看清楚了。况且他们再怎么不赞成对方的观点,精神立场也总收着那么一些,克制着一点。这样的情况也只持续了没多久,妥协的是炎客,他看着站在自己病床边上模糊色块一个一个离去,最后留下送葬人时便只能承认自己彻底输了。当炎客知道送葬人的决定时甚至比那些医疗干员知道自己的决定时还要惊异,旁人不会去深想送葬人的决定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炎客是知道的。送葬人难以置信地理解了他曾经最重要的渴望,而这些所成全的一切,都让炎客几乎痛苦又喜悦到全身颤抖。只是知道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自己活下来的机会究竟有多渺茫,炎客从来不相信医疗部美化过的数据。

炎客望着送葬人,那个模糊的人影身后黑色的色块垂下,然后拉过了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开始写道:凯尔希告诉我,你还能最后上一次战场,在我的帮助下。但炎客还没有等送葬人写完最后一个分句就开始摇头,如果自己能上战场,那医疗部的那些人之前怎么不告诉自己。所以这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自己已经几乎全部都不剩下了,没有什么可以再被夺走了,可送葬人不一样,他除了精神体的残缺之外仍然是一个资深向导,他要是完整的,送葬人会是完整的,必须会是。

“这是我必须要承担的,之后会发生的事项我也明白。”送葬人继续在炎客手上写着,每一次指甲划过掌心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他用力攥着炎客都手腕不让他抽回去,神色是他最常见的平静与漠然,直到这句话写完他才借着后退的步子去掩饰了一个趔趄。送葬人望着炎客茫然又痛苦的神色,克制住了自己不明所以的想要去触碰他混沌不堪的橙色双眼的动作,也没有再去望那双已经成为摆设的尖耳,离开时仗着炎客无法听见便任由脚步跌跌撞撞。

几天后炎客便不是从他的特护病房里醒来,而是在飞往罗德岛前方战线的飞机上。他在一片混沌中被送葬人扶了起来,既不主动也不抗拒地接过了送葬人递过来的刀。最后被带到那个烈风疯狂地灌进来的门边时,炎客勉强感受到了那里照进来的光亮,硝烟的气息他绝对不会认错,哪怕现在只剩下安静。这是他曾经无比怀恋的,这也是他曾经能够感受到自己所存在过的唯一一个地方。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吧,炎客陷入的平静仿佛就如同面临自己的死亡一般,因为他所留恋的一切都在身边了,这很好。

很快,炎客感受到送葬人渐渐开始包围自己的精神立场,他也知道现在只能去跟从他们的安排,他只能去选择相信送葬人,相信自己的向导。炎客感受到送葬人再一次像要曾经需要和他对话一样,环住了自己的后脑。袖口拂过自己的脖子,他的呼吸再一次喷吐在咫尺之间,所以直到送葬人的额头最后一次贴上来之前,炎客都是平静的,好比在接受一次绝对公平的审判。

不计其数的精神触手悬浮在他们两个周围,送葬人闭着眼全力掌控着,他后背的翅膀不再下垂,而是彻底地张开,巨大的镜面翼展碎片一样也围绕着他们。飞机舱门的风早就吹乱了他的头发,吹红了他的脸颊,但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他所去做的一切,他纤长淡色的睫毛也微微颤动着,仿佛会是在下一秒就飞起来去撞向火焰的飞蛾,轻盈而沉重。

这是炎客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模糊的色块开始在自己面前像镜面一般碎裂剥离,化为被烈风瞬间带走的齑粉。他看到了自己的双眼绝对无法立即去适应的光芒,却温和地耀眼着。他再一次看到了送葬人清晰的面颊,再一次看到了舱外或蓝或昏暗的天,哪怕无聊的机舱都值得令他好奇。碎裂的模糊镜片渐渐延展到他的身后,连带着送葬人控制的精神触手都开始微微律动,他身后那晶莹的翅膀也开始继续扩张,几乎要能拼凑出一份完整的羽翼。

而炎客望向那里,在那倒映出道虚幻的世界中,看到了他自己。

他终于明白了送葬人所说的带他最后来一次战场意味着什么了,他们从精神结合开始以来一直规避着进入对方的精神图景。因为他们都恐惧于极高都精神契合度再一次引发结合热,身体结合之后那两人便是必然无法毫无顾忌地去解开精神结合了。炎客本来只想着自己死去便好,但这一次送葬人亲自打破了他们之间把持的度。他毫无保留地开放了自己的精神图景,将炎客的全部包容与此,又或者可以定义为,送葬人将自己全部都精神沉入了炎客的精神图景,然后在这其间全部张开。

将整个世界为炎客倒映而来。

他眼前飘飞的模糊镜片最后一块化为齑粉时,炎客听到了一丝微弱的碎裂声,然后连带着脑海里清晰的景象,一切声音像鲜艳明媚的花朵来到了它的花期一般,在他的耳边,完完整整地绽放开。

炎客看着送葬人睁开了略显疲乏的双眼,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抱紧送葬人的动作,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他甚至迟疑了一瞬,他看着送葬人冷寂的双眼却好比看到了清越的冰雪消融。他的全身都被这再一次降临到他身上短暂的鲜活束缚得自在,炎客笑得要哭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送葬人,自己多么地荒唐,甚至想过借口自己看不清他而去吻他,去吻那双淡色的嘴唇,因为那应该是他那时唯一能够去主动触碰到的,属于送葬人的真切了。

他们一起从舱外跳下,战场就在前方,炎客拉着送葬人的手,他要去赴自己最后一次的热烈了,和送葬人一起。坠落时脑海里传来的是猎猎的风声,炎客落地抽刀前一刻恍惚间听到了送葬人的声音。

“那现在,不用借口了。”

下一秒,熟悉的霰弹爆鸣,在他身后,在他的脑海,在他的一切的一切中响起。炎客在镜像的世界里抬起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挥就去。




「9」

护送炎客和送葬人回到罗德岛的是天火,因为这一次战斗结束后,送葬人因为精神透支而脱力,炎客便抱着他用火焰死死地护住他们两个。没有送葬人继续支撑着镜像世界,炎客根本无法具体得知外界的情况,天火便是特地被安排来抵抗炎客对来人无差别防御的。她走过那些烈焰熊熊燃烧的时候看不清送葬人在炎客怀里昏迷的情况,扭曲的空气笼罩在她身边。她按照赫默的指示用一定量的精神波动去干扰炎客,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事前他们也说好了如果有突发状况炎客需要有认出她的精神波动的能力。所以当炎客猛地朝天火的方向抬头望去时,她面前的火焰已经退去了。

走近便可以看见送葬人紧急揪住炎客的衣襟昏迷着,表情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安详,炎客用无神的眼睛望着他的向导,失去光泽后便只剩下了像没有调匀的颜料一般的橘色。天火随意催动了几处天坠之火解决了蠢蠢欲动想要凑过来的追兵,换了另一种波动,随后示意医疗部可以过来了。一切流程都在事前全部人的计划之中,似乎都没有出问题。

可就在送葬人刚刚在罗德岛转醒后,他不管不顾地拔了输葡萄糖水溶液的针头,回到了他们的房间里。紧接着“嘭”的一声,末药送葬人第一次关门关得这么急躁和狼狈,落锁的时候震动都清晰可见。紧接着一片火焰虚影开始从这间病房里疯狂扩散开,巨大的虚影甚至笼罩了整个罗德岛,连带着每一张镜子,每一片玻璃,都可以倒映出那实际上是冰凉的火海。所有人一时都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最快反应过来的是白面鸮,指着屏幕上计算得出的数据点明:“之前战场上送葬人需要负担的精神消耗,不足以支撑结合热的爆发,这也是我们同意送葬人这个请求的原因。现在他恢复了,那么结合热自然便爆发了。”

“送葬人他...”闪灵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也许是之前将炎客与送葬人的精神绑在一起的偏见太深,所以在她的认识中,送葬人就算是愿意接受炎客,也会是能够清楚地权衡利弊的人。身体结合一直是需要感染者哨兵向导与他们的实际伴侣所要考虑的东西,所以...“送葬人他,为什么会接受?”但问题问出口之后,闪灵都开始觉得哪怕自己再和他们的情况不熟悉,也便不需要再去解答了。闪灵想起了炎客被确诊开始失感时那台手术,自己正要进去时探查立场感受到的送葬人离开前散发的一切精神波动,迷茫却又缱绻不安,冷寂下是无可明说的动荡。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他必须要去承担的一切,”凯尔希关掉了医疗部的屏幕上prts的实时监控屏幕,然后点了几个资历够高的医疗干员,“连带着他愿意透支精神去让炎客能短暂地看见听见,这也是唯独送葬人能够做到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看精神契合度,他们的确很相配。手术的情况肯定有变,但是我们能更有把握,现在无关人员可以自行离开,其他人,跟我去安排一下。”

“...承担,真的只是承担吗...”微风是没有取参加哨兵或向导的手术的必要的,这一次连作为在prts面前实时分析数据都没有。她在离开前喃喃自语着咬文嚼字,满脸空泛的遗憾与怀疑。她想要看到所有哨兵向导都描述出的荡漾在身边的火焰虚影,可只能对空荡荡的周身无意义地捧了一空。但当她往医疗部的大玻璃门望去的时候,她忽然便明白了这火焰虚影并不是只属于炎客的。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的自己看不见那些虚影,是因为这些虚影带着的精神立场屏蔽了非哨兵与非向导的人,可它们是依旧存在的,而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镜像是没有精神波动的,所以自己便能看见了。既然每一片镜子都能倒映出这本属于精神世界的影像,那么,“这些火焰,既属于炎客也属于送葬人。”

“希望,能再看到一次吧。”微风对着那扇倒映着浅淡光影的能够走出医疗部的玻璃门笑了起来,踩着不算轻快但也比来时活泼的步子离开了。

“你是说炎客精神波动越来越稳定,攻击性也在下降?”凯尔希大步走到赫默的边上去看她刚刚记录下来的几个数据,她手里的屏幕上prts都监控数据还在不断改变,“我看看——”一拿到屏幕凯尔希就开始皱眉,的确,炎客的精神波动开始稳定,但这是因为,“他和送葬人的精神波动开始逐渐共波动,不只是炎客在往送葬人的波形靠,送葬人自己的也开始往炎客的波形靠去。”赫默也发现了这个异常点,不过这个变化对于他们会是好消息,手术的把握会大大提升,不过也意味着送葬人自己因为和炎客变得更高的契合度不再适合辅助手术,否则极度容易将炎客的精神体或者他本人的精神唤醒。而炎客的精神稳定下来一些,也便可以请送葬人开放精神让另外的人,自己去控制送葬人的精神体也好,用prts控制送葬人的精神体也好,去倒映过刃鬼来完成手术。

凯尔希明白得尽快定下去完成手术的人选了,这早在送葬人和自己商议将炎客带上战场的时候她就告知了有这种情况的可能。听到“结合热”三个字的时候送葬人没有了之前清晰可查的精神抵触,凯尔希也便明白了这些事物于他的优先级已经发生了改变。“承担”这个词其实也意味着许多东西,尽管凯尔希理性上的认知更愿意把它解释为送葬人更加愿意接受这些责任,她也知道更加人性化的解释是送葬人彻底地愿意去当炎客的向导。不过最后两个想法其实都没有坐实,因为送葬人还提交了另一份东西,凯尔希看了标题便直接驳回,脑海中的难以置信感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她不敢相信送葬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到他们上战场前嘉维尔来找自己说炎客让她帮忙打字打了一份申请要上交,让她看到意思几乎完全相反的内容时,凯尔希便彻底释然了。

或许没有源石病的话,他们将不会有任何瓜葛,又或者他们将会永远藕断丝连在一起。

在火焰虚影涌动的罗德岛,没有人去他们的房间,没有人去打搅他们,这将是最后的审判到来前他们仅有的温存。就让那些虚虚实实的火焰消散得慢一些吧,再慢一些吧。

最后定下通过prts操控送葬人的精神体参与手术的是微风,然后由白面鸮从旁监控以及进行替补。凯尔希最后思虑一番还是决定了让亚叶也去,她知道亚叶不是特别感情用事的人,只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必然有些难以自持。最后闪灵也认为天火需要在一旁等待,以免出现突发状况没有人能够控制。在手术到来之前,医疗部上下已经把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模拟了一遍又一遍。不断更新炎客和送葬人分别的体检数据,尽管都很稳定并且精神连接程度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数字,也延缓不了炎客病情恶化的脚步。

手术的那天,炎客彻底失感。

这是必然要来到的,世界陷入长久的黑暗与安静。他再也看不见可以遮住玻璃花房穹顶的枝桠藤蔓,再也听不见玫瑰花开时的低语,再也不能一回头便望见自己的天使在等待自己,而耳朵里的记忆也只剩下他那日同意自己去问她时的话。炎客感受着最后送葬人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中写着要去手术时缓慢而颤抖的动作,他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送葬人写完,顺着自己被牵住手的方向望去,似乎能再望见什么一样。




「10」

按照凯尔希的指示,炎客与送葬人的房间,也就是那间病房,已经可以收拾出来了,因为无论手术成功与否它都不会再用到。被安排去整理的是末药和几位后勤干员,拿了几个纸质的箱子去清空抽屉和橱柜中的杂物。

“不知名的种子,弹壳,水溶性肥料...啊这个小水壶钥匙扣好可爱,”末药一边让后勤干员整理出来一边登记着物件,直到一位后勤干员拿来了一份申请表,“文件夹四个,蛋糕叉十五把——嗯?怎么了吗?”

微风把持着十二分精神去操控着prts,她隔着操作屏幕小心翼翼地跟随凯尔希的指示唤起了一部分送葬人的精神,因为他现在是在全麻的状态所以波动十分的稳定而微弱。白面鸮站在她身后一直将手按在她坐着的椅子扶手上,这样类似的操作确实由微风这样的普通人来做最为安全,而且通过prts不用担心各自的精神之间的干扰,就比如这次所有参与手术的哨兵与向导都戴上了精神屏蔽器。不过白面鸮作为向导也是为了处理一些微风无法处理的情况而存在,毕竟哨兵向导普通人,这三者的医疗经验差别着实很大。

医疗部有算到送葬人的精神不受prts控制的情况,当凯尔希一打手势,白面鸮立即接替微风的位置中断刚刚进行了一点的精神体倒映过程,开始按照计划打算进行刚性镇压到稳定。

末药接过那张交过来的申请书,看到标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恍惚间没有看清。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她几乎是一下便难以自控地攥紧了这张轻盈单薄的纸。她一眼扫到底,发现除了除了送葬人作为申请人的签字外,还有凯尔希的驳回标注。末药维持着自己的镇定,没有把这张文件登记进去,还是直接交给医疗部处理这件事比较好。

但的确,这个异变出现得相当突然,无论是悬挂在凯尔希头顶的屏幕上还是白面鸮面前的屏幕上,所有数据在前一秒都是正常的,下一秒便开始陷入了无规则波动,连带着送葬人的和炎客的。天火也立刻上前给从送葬人的精神倒映中开始脱离的刃鬼上了屏蔽类型的小型源石技艺,白面鸮在另一边也满头大汗地将送葬人的精神波动稳定了下来,刃鬼也同时全部脱离了送葬人的精神倒映。

就当所有人以为数据开始回到正常手术很快就能继续时,精神波动的监控忽然便失去了。其他的数据依旧在正常范围内波动,紧接着所有与精神有关的数据都开始消失。但让所有人更加关注的也不是那些数据,而是眼前随着数据开始变得无法被prts监控到时,那般奇迹一样的影像。凯尔希,赫默和闪灵都没有像这样的经验,微风和白面鸮在prts后已经彻底无法控制送葬人了。

末药把这份轻巧又沉甸甸的文件拿到了凯尔希的办公室那里,刚拉开放未处理文件袋抽屉想要放进去,便又看见了最上面的那份文件,有着和自己手里这份几乎完全悖离的标题与内容。

亚叶愣愣地站在凯尔希身边,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送葬人的精神体会是覆盖在翅膀上的镜面了。

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悬浮在送葬人身边的金灰色虚影,并开始渐渐清晰,最后浮现出的是一位和送葬人的相貌一模一样的天使,他像是沉睡了许久一般从送葬人的身体中醒来。所有人都被这般的景象震慑住了,那个天使的羽翼不再是漆黑的晶体,也不再是光滑的镜面,而是和他本身一样散发着金灰色的明亮与死寂的光芒。这是送葬人完整的精神体,这是送葬人终于完整的精神体,不再是去倒映这个世界,而是去倒映着他自己,也正因此它便有了彻底的归属。束缚住它的同样也是一做监牢,与困住刃鬼的黑暗与安静极其相似,只不过那些包裹着它的压抑着他的早早便开始一点一点碎裂,最后被那些似乎不会为送葬人所拥有的情绪所冲破。只是它的名讳没有任何人愿意提起,在这般的场景中。尽管他的出现便已经是一个审判了,只不过没人想过去放弃,连带着他的主人,被他倒映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末药嘴唇翕动,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念出这两份文件时颤抖的声音。

【干员炎客,自愿在手术后申请单方面结束与干员送葬的精神结合关系,如果手术成功,申请调动至罗德岛任意分部。】

【干员送葬人,自愿在手术后申请继续与干员炎客的精神结合关系,如果手术成功,申请进行身体结合。】

她的眼中开始蓄起她无法控制的泪水,末药几乎无法去描述自己看到这两份文件时的心情。为什么源石病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要逼得他们做出这样的抉择呢。她拼命想要从心底咳出这两句质问,可她只能继续攥着这两份申请哭泣。手术仍在继续,没人知道手术中的一分一秒有多么紧张,她只能祈祷。

所以它只能去做自己所真切渴望的,它不用去理会自己本身的预兆,毕竟从前炎客也没有去在意过。刃鬼在这莫测的精神投影下也醒了,只是醒来的时候相当温顺,巨大空泛的金红色虚影浮现时,亚兹拉尔伸出手,像抱着初生的孩子一般拢住了渐渐清晰的熟睡的它。炎客的精神体和死亡天使自己都彻底完整了,他们总算是互相成全了对方,只不过没人知晓他们能否成全自己。精神体不知是否能够去拥有主人的记忆,就像没人能否知道炎客如今怀恋的早便不只是战场了。亚兹拉尔将幼小的刃鬼放到了炎客带着麻醉面罩的脸颊边的床上,这该是它去承担的一切吗?不,这是送葬人愿意去做的一切。刃鬼抬头望向那个金灰色的既属于它又不属于它的身影,仿佛能望见刀刃擦着霰弹斩下,仿佛能望见玫瑰花盛开着被人别到耳边,而亚兹拉尔也这么望着刃鬼,许久,许久。







END






阿葬的精神体其实刚开始一直很纠结,直到看了熊妈那张图,镜面一样的翅膀给了我灵感。

写的时候一直在思考失去感官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阿炎究竟有没有活下来,这一点全看大家理解,因为到这个地步他的生死对于他们都不重要了。

感觉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将我往医学这条路上推去,我也渐渐从不愿意变得愿意了,哪怕学生物也只是个巧合而已。






星隶吾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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